高中毕业后,我在家里的早餐店里做了两年馒头。20 岁那年,我烦了,闹着要出去独立工作。家人不希望我离得太远,于是托关系把我送进了一所离家近的幼儿园。
这是这座小城里为数不多的公立幼儿园之一。幼儿园有点老旧,但若能转正,能享受到的福利和待遇是私立幼儿园无法给予的。我没有幼师证,只能先做保育员。家人劝我一边积累经验,一边自考学前教育专业,等待机会考入编制。
幼儿园开学前一周,我前去报到。园长把我分配在大一班,鼓励我:“大一班的两位老师都很好相处,你好好跟着学习啊。”
结束报到我便加入了大扫除。我将大一班的教室打扫干净,又洗了一个小时玩具,然后搬了张小椅子坐在门口休息,把冻得通红的手捂在兜里。
不远处的操场上,几个刚考进幼儿园的老师正在打羽毛球。老师们跟我年纪都差不多,我一时兴起,就跑过去跟大家打招呼。年轻的老师们对我淡淡地点点头,然后继续打球、聊天,我傻站了一会儿,又默默走开了。
这个小小的插曲丝毫没有影响我的热情。一周后的开学日,我早早就到了幼儿园。大一班的两位老师都还没到,我不知该做什么,就在教室里来回踱步,缓解紧张情绪。
一声清脆的“老师好”突然在我背后响起,我惊讶地回头,看到一位中年阿姨带着个小男孩站在门口。我笑着走过去:“早上好,你叫什么名字呀?”
“余勤!”小男孩端端正正地站好,响亮地回答我。阿姨满脸堆笑道:“你是新来的老师吧,请问贵姓啊?”
我连忙摆手,说:“我姓林,您叫我小林好了。”
“那怎么行!”阿姨一把握住我的手,“林老师,我家余勤皮得很,你尽管收拾。”
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,沉浸在当“林老师”的喜悦中。
孩子们陆陆续续地到来,我觉得每一张面孔都如此可爱。那时候,我暗下决心:一定要好好照顾他们!
二
大一班的两位老师也先后到达教室。年纪较长的丁老师,五十岁上下,总是笑容满面,显得很和蔼;另一位是新来的,姓范,刚二十五六,平时不苟言笑,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。
第一次见面,就在心里给两个人划了亲疏远近。
开学没几天,浩鑫的妈妈送来了三份礼物。
我有点惊讶,但还是收下了,还学着两位老师热情地向浩鑫妈妈表达谢意。浩鑫妈妈离开后,范老师却随便地把礼物一扔,不屑地说:“这点东西,也好意思送来。”顿了顿,她又说,“这个园的家长不行,我之前上班那个幼儿园送礼的可多了。”
丁老师听到只是笑笑,并不答话。我更觉得丁老师温柔,也更不喜欢范老师了。
但后来我才发现,丁老师不答话,只是因为她和浩鑫父母是“朋友”——虽然在他们的友谊中,家长那一方总是看起来有些“卑躬屈膝”。
丁老师说,浩鑫与同龄的孩子比起来智商偏低,有时候她被惹烦了,就会骂浩鑫:“那个傻子!”每次,我都会为不知情的浩鑫父母难过。
渐渐地,我还知道了一些幼儿园里的灰色秘密,这也是老师们约定俗成的“规则”。
比如,班上若有孩子请假,到了月底,幼儿园就会给家长返还相应的生活费。但是没几个家长知道这件事情。通常情况下,这些钱都进了各班老师的荷包。
再比如,六一或者元旦的时候,幼儿园会让孩子缴纳表演节目的服装费,每次都会有剩余的。但剩下的钱,老师既不上交,也不返还家长。钱的去向可想而知。
我不曾想过自己有一天也会“贪污公款”。那年儿童节活动结束后,两位老师算完账发现有不少富余。丁老师心情好,随意抽出一百元甩给我,剩下的就和范老师平分了。
拿着那一百块钱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。但我也不敢拒绝,否则就是在明面上得罪丁老师。
幼儿园里糟心的事很多,但偶尔,孩子们会让我觉得待在这里是一件美好的事。
我熟悉班级事务之后,丁老师和范老师常常提前一小时下班,让我带着孩子们等放学。
那是我Z快乐的时间。在这一个小时里,我会给孩子们讲故事,有时候也带他们玩游戏,更多的时候,我会打开教室里的风琴,一边弹一边教大家唱歌。孩子们的天真烂漫曾一度成为我熬夜看书的动力,让我想早点拿到文凭,考取幼师资格证,成为一名真正的幼儿教师。
三
两位老师平时聊天并不怎么避讳我。因此,我常会听到她们背地里议论幼儿园里的其他老师。被提及频率Z高的是隔壁班李老师,她比丁老师年轻,专业水平却丁老师超出一大截。我对她颇有好感。
这天,丁老师又聊到李老师,说之前曾有家长来学校大吵大闹,因为自家孩子被李老师揍了。“据说用棍子打的,下手不轻,孩子身上出现了淤青。”丁老师说,李老师抵死不认,因为没监控没证据,Z后事情就不了了之。
我有点惊讶,但也没太在意,我从小就是被父母打大的,小学也没少被老师收拾。那时候我觉得,老师管教学生稍微粗暴点无可厚非,倒是有些家长,过于小题大做了。
后来发生的事情,让我的想法彻底转变了。
那天吃过午饭,我把几十个碗搬到厨房去洗。洗完回来就看到余勤站正站在讲台边挨训。
余勤是班上Z活跃的几个小朋友之一,常常闯祸。家长总对老师说:“孩子不听话,尽管打就是。”所以他在幼儿园里没少挨训。
丁老师那天一直都挺暴躁的,我回到教室那会儿她更是火冒三丈。她在余勤身上用力拍了两下,余勤不动也不说话。余勤的沉默似乎激起了丁老师更大的怒气,她“啪啪”两耳光打下来,余勤的小脸瞬间就红了一片。
丁老师仍不解气,一掌又一掌地狠狠打在余勤脸上,十几巴掌下来,余勤的脸都肿起来了。
我震惊了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丁老师转头见我杵在后门,便吩咐:“去拧张冷毛巾过来。”我毛巾放进水里,只觉得水冷得刺骨,寒意从手指蹿到心底。我心里说不出地难受,为余勤,也为无能为力的自己。
回到教室里,丁老师让我把毛巾递给余勤,命他自己站着敷脸。“不许告诉你爸妈!”她的语气里满是阴狠,“敢说我就打死你。”
余勤小小的手捧着毛巾,轻轻敷在脸上。听到丁老师的话,他木讷地点点头,仍然不哭也不闹。我看着他,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。他的表现分明不是第一次被老师揍,那种顺从更像是“习惯了”。
自此,丁老师的暴力行径愈演愈烈。她心情不好的时候,就会随便挑两个孩子出来打一顿。挨揍的孩子多半是留守儿童,父母不在身边,老人和孩子缺乏沟通,对孩子的遭遇全然不知。还有的,家长本就是“棍棒教育”的坚决拥护者。
四
可是到后来,就连班上的“好孩子”也被暴力对待了。
这天上午的Z后一节课,丁老师在给孩子们讲故事,我站在教室后面维持纪律。忽然,我发现前排的涵涵在和同桌偷偷聊天,根本没听。
涵涵 4 岁,平日里乖巧伶俐,是班上数一数二的乖孩子。但小孩子心性,难免会有坐不住的时候。我正想溜过去提醒她听课,却听见“啪”地一声,丁老师把手中的书拍在了讲桌上。
涵涵被丁老师叫到讲台上。她垂下头怯怯地站着,不敢看坐在面前的老师一眼。
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丝害怕,但马上自我安慰道:不会的,丁老师不会动手的。涵涵平时那么聪慧可爱,她的父母都是小学老师,和丁老师关系也不错,肯定不会……
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我的思绪,我呆呆地看着泣不成声的涵涵,不由自主地向前踏了一步。脑海里却蓦然响起母亲之前告诫我的话:“不要多管闲事!没有证据,仅仅凭你说的话,半点作用都没有。”
家里的早餐店供应着小城里所有公立幼儿园需要的包子馒头。我常会回家抱怨幼儿园里发生的一切,但父母总是站在幼儿园那一边劝说我闭嘴:“就算你不帮衬我们,也别害我们呀!”
我想起母亲脸上的皱纹和凌晨 3 点起床的疲倦,不由自主地收回脚,低下了头。
第二天,涵涵妈妈把孩子送到教室,她不再笑容满面地和我寒暄,而是冷冷地看了我一眼,然后转身离去。
“她知道了。”我心想,“可是她选择了沉默。”虽然不了解她为什么沉默,但经历了这几个月,我开始理解了成人世界的懦弱和顾忌。
我转头看到一旁正和家长说话的范老师,在心里对她多了一点好感。范老师虽然表面冷漠,但对孩子们还算有底线。我想着,幼儿园里的年轻老师一直在增加,也许不久后,年轻老师越来越多了以后,这种暴力的氛围就会有所改善的。
当时,我忘记了“近墨者黑”这个道理。
五
学期结束前一周班务很繁重,加上天气炎热,两位老师更频繁地发火。我受到的挤兑也更加明显,但我早就不当回事了,反而期盼着她们能快点把我挤兑走。
那天,气温又上升了不少,头顶的吊扇吹出来的也是一阵阵热风。酷暑中,浩鑫又把便便拉在了裤子里。丁老师听到同学报告后,把他叫到了讲台旁边。
一股恶臭随着浩鑫的走动散发出来,丁老师捂住口鼻,咬牙切齿地声音依然从她的指缝中漏出来:“又是这个傻子。你怎么那么傻,拉屎都不知道喊人!”
我早已习惯这种场面,一言不发地走到浩鑫的桌子旁边,从书包里找出家长准备的换洗衣裤。回过头,突然看见范老师提起脚,猛地踹在了浩鑫的肚子上。
浩鑫倒在地上,又挨了范老师两脚。但他似乎不知疼痛,艰难地爬起来,还望着范老师呵呵笑。范老师抬脚又想踹,被丁老师拦了下来:“好了好了,穿得太少,等会儿身上弄起淤青不好交代。”
“是哈。”范老师了然地笑笑。然后,就和丁老师聊起某个商场正在打折,过两天要和其他老师一起去逛逛。
我不想再听下去,便带着浩鑫去厕所换洗。抱着浩鑫走在刺眼的阳光里,浮动的热气紧紧包裹住我,我却还是冷得发抖。
我脑子里突然出现这样一个念头:“如果我成为一名幼儿教师,是否终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的魔鬼呢?”我觉得无限恐惧。
那天下班回家,我拿出浩鑫妈妈送的礼物——一条丝巾——细细端详后,把它放到了衣柜Z底层。
我无法面对良心的拷问,也无法直视那个年轻妈妈的眼睛。那晚,我翻来覆去睡不着,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。
六
第二天,丁老师又开始发火的时候,我拿出手机,轻轻放在讲台旁边的桌子上,摄像头对准了暴躁的丁老师。
那是一款诺基亚 5700,银白色的键盘,红色侧边。我抱着背水一战的决心,希望能把事情曝光。要么,我找回正义,要么,我逃离这里。
然而,这份希望很快破灭。也许是原本就对我怀有戒心,丁老师一回头便发现了异样。她把我大骂一通后拽到了园长办公室。园长失望地问我:“小林,你这么年轻聪明,我本来想好好培养培养你的,但你为什么要这么做?”
我环顾着办公室,深吸一口气,把我所知道的一切都说了出来。这是我Z后的希望,我希望园长会主持正义。
可是园长听完,淡淡地一笑,摇头叹道:“你呀你,太不开窍了。”
毫无悬念地,我被幼儿园辞退了。爸妈知道后骂了我好几天,还提着礼物到园长家去赔礼道歉。
我却松了一大口气,不断安慰自己:“我已经尽力了,我也没办法。”我找出丝巾,把它扔进了垃圾桶。
只是良心不能和丝巾一样丢掉。对大一班孩子和家长的愧疚一直在我心里盘旋着。
前两天我在一所中学附近办事,遇到了余勤。他已经长成一个高大帅气的少年,他盯着我,好像认出了我一般,我赶紧低着头躲进了车里。我看到余勤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才离开。我觉得一阵鼻酸,眼泪和着委屈流下来。
回到家里,丈夫和我商量女儿入学的事情。他坚持要把女儿送到公立幼儿园,无奈之下,我第一次对他说了那段在公立幼儿园做保育员的往事。
我说,我打算为女儿找一所私立幼儿园,然后跟着她去幼儿园工作。当保育员也好,做清洁工也好,总之,我至少要在幼儿园里呆一个学期。我必须摸清幼儿园的教学风气,了解老师与孩子的相处日常后,才敢把女儿交给他们。孩子爸叹了口气,说:“好吧。店里有我,你放心。”
看着疲惫的他,我觉得一阵悲凉。